天真而殘忍的邪惡:讀艾莉絲‧孟若的〈童戲〉

by Robin Lin

孟若這兩本短篇小說集我讀得很慢,一方面前陣子感冒昏昏沉沉,不太能聚精
會神閱讀,另一方面也是刻意放慢步調,讀完一篇就立刻翻回前面重讀,細細
品嚐許多意在言外的線索、輕描淡寫埋下的伏筆,也同時搜尋網路上多如牛毛
的書評報導。

她的文字含蓄節制,像是老朋友般絮絮叨叨對你傾訴,不時遊走岔出,穿插回
憶裡的細節光影,然而所有的細節最後都累積成可觸可感、真實的人生。

但這不代表她的故事平淡無味。事實上,若未曾親自閱讀,你也許想像不到這
個封面上看來笑容可掬的老太太,筆下的世界(往往發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某
個看似波瀾不興的小鎮)竟出現弒嬰、搶匪闖空門、背叛出軌等種種奇情小說
喜愛的題材。但孟若處理這些題材的方式並不張揚,甚至帶點古典的優雅。

像是《太多幸福》裡我很喜歡的〈童戲〉(後面有劇透,不喜勿讀)。

小女孩瑪琳參加夏令營結識與自己外貌相似、話題投機的夏琳,兩人一見如故
形影不離,共享交換女孩間的祕密。瑪琳遂講到薇娜的種種,一個天生智能不
足、令她恐懼甚至憎惡的鄰居。或許成年人會說這是歧視,但孟若對瑪琳的描
繪更為複雜深入。瑪琳是這麼說的:

怎麼回事?我怕污染?怕感染?薇娜其實整齊清潔又健康,也不太可能
欺負我、痛毆我、扯我頭髮之類,但只有大人會笨到以為她孱弱無力,而
且那股力量是特別衝著我來。我是她看中的人,我就是這麼覺得。我們之
間彷彿有種言語無法形容,也揮之不去的默契。有種東西牢牢抓住我們不
放,或許表現出來形式是愛,但對我來說,這感覺完全是恨。

這種反應來自恐懼、未知,面對未被理性與教養壓抑馴服的黑暗,污染邊界與
擾亂秩序的卑賤物,既神祕又駭人,是原始自然但也殘忍的反應。「薇娜」是
「我們」(瑪琳-夏琳)之間令人作嘔的異體,是原始社會的代罪羊,因此理應
被袪除、獻祭,除之而後快。但瑪琳也同時模糊意識到,比起跟自己相似的夏
琳,薇娜與自己其實有更深層的連結--「有種東西牢牢抓住我們不放」--
是她不敢正視、主體存在核心的創傷汙痕。也因此,她更恐懼薇娜,更急著擺
脫這個如鬼魅般出沒、令她愛恨交織(ambivalent)、體內的陌生人。

故事中半段只簡單交代瑪琳與夏琳成年後並沒有保持聯絡,畢竟只是兩週夏令
營裡認識的朋友,只有間接在報上得知對方消息。但夏琳卻寫了信給瑪琳,並
且稱對方為好友,但瑪琳甚至刻意保持距離,不願跟對方聯絡。直到夏琳癌症
臨終前,透過丈夫再度聯絡瑪琳,並且希望她去某個教堂找位神父。

讀者可能還一頭霧水時,瑪琳終於透過內心獨白,和盤托出當年夏令營的罪行
,結局令人驚愕卻又合情合理,如同所有精采的短篇小說:在夏令營的最後兩
天,營區來了一批特教生,當然薇娜也在其中。瑪琳和夏琳既恐懼又興奮--
薇娜來了!她在看你!別看她!--沒想到這兩週談論的話題人物真的出現了
,像是童戲間的閒聊的打屁閑扯居然出現在現實中。在離營前所有學員到池子
裡游泳,趁混亂之際瑪琳跟夏琳聯手溺斃了薇娜。她們兩人像是照鏡子一樣,
看著對方其實也是看著自己,實現了心中最可怕的幻想。孟若這樣描寫那個場
景:

我和夏琳一直望著對方,沒有低頭看我們的手在幹什麼。她雙眼圓睜,
滿是喜悅,我想我的眼神應該也一樣。我們都不覺得自己很邪惡,反而為
這種邪惡得意洋洋。那更像是在執行理應完成的偉大任務,彷彿這是我們
一生中的最高點,成就自我的最顛峰。

原來,聯繫瑪琳與夏琳的並非深摯的友誼,而是深重的罪孽;她們並非夏琳口
中的「老友」,而是共享罪行的「共犯」。臨終前夏琳託付瑪琳的任務,應該
是找神父赦免她倆孩童犯下的罪行。但瑪琳卻未選擇找神父告解。或許孟若認
為,宗教並不能為個人的罪行提供救贖,那樣的救贖來得太容易。每個人都必
須背負自己有心或無知的罪衍,找尋自己的出路。

關於歧視,人們說得口乾舌燥,但都不如孟若這一篇小說震聾發聵。對於不同
族群,「薇娜」可以是黑人、猶太人、遊民、同性戀、異教徒等等身分。我們
可能都是瑪琳夏琳,也可能成為薇娜。孟若描寫人性的邪惡舉重若輕,以樸素
而渾然天成的文字,自然地出入角色的生命,不帶譴責也不美化修飾,只是誠
實平靜地注視暴力與傷害的黑洞,乃至生出小說家特有的理解與慈悲。

原載於
https://www.facebook.com/notes/robin-lin/%E5%A4%A9%E7%9C%9F%E8%80%8C%E6%AE%98%E5%BF%8D%E7%9A%84%E9%82%AA%E6%83%A1%E8%AE%80%E8%89%BE%E8%8E%89%E7%B5%B2%E5%AD%9F%E8%8B%A5%E7%9A%84%E7%AB%A5%E6%88%B2/10151967860281263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生成式 AI 時代下的讀書和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