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貓與庄造與兩個女人》

by klee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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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mission from the author)

谷崎潤一郎是一個善於擺放畫面的人。他的大部分作品,用字鮮少艱澀曖昧(除了文字實驗風格極強的《卍》),但故事裡通常埋有一個充滿詩意及隱喻的畫面,總是美的令我困惑。說困惑是因為那並非悲傷的美,卻也絕非歡欣的美。那樣的美像是馮內果論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大意是說戲裡發生了這些事,你也不知道好是不好:哈姆雷特看到他父親的鬼魂你不知道好是不好。知道了叔叔是殺父兇手你不知道好是不好。他個性優柔寡斷你不知道好是不好。甚至連他犧牲愛情犧牲性命你都不知道好是不好。但總之哈姆雷特是一本鉅作。毋庸置疑。

《春琴抄》是我看的第一本谷崎作品。裡面那位女琴師對僕役既深醉又殘忍的情感,用了一本書說,也可以只用其中一個畫面說:一位驕傲卻也脆弱的被毀容盲女,以及刺瞎自己雙眼來向其保證永遠不會看到她被毀面容的男人僕役,兩人總在浴池中顛簸地坦誠相見,毫不讓外人介入地、在他們透著無限白光的模糊世界裡,彼此成全。谷崎潤一郎戲謔地說「盲人的身體由盲人來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要不是有盲眼這隱喻使人無視太多現實社會的建構與損傷,矛盾與隔閡,那樣巨大且溫柔的情慾又要如何產生呢?

《貓與庄造與兩個女人》相較於《春琴抄》,情感是沒有那麼濃烈了。儘管說的是一個男人及兩個妻子的關係,理論上就算不談愛也該觸及某種相互指向的情感,但書裡講的更多是疏離,是限制,以及揮霍一切後的彷彿無解。

書中的男主角庄造是一個沒什麼個性稜角的人。他有著谷崎作品中男性慣有的陰柔感,卻又缺乏一種確定的子類別。他總是向母親撒嬌,依賴著家庭照護的本能汲取她的付出。即便是在婚後,仍然將母親的照護當作理所當然。甚至連趕走第一任妻子以便再取第二任的安排都是依著母親策劃完成。當然他不是毫無自己想法的人,但與其透露並實踐自己的想法,藉由母親這樣忠實的對象替他完成是更方便的。我感覺庄造是一個無法明白「自主」概念的男人。他的生活中只有「豢養」關係。一切關乎著豢養與被豢養。

這是一個圍繞著庄造的豢養故事。所謂豢養,便是仰賴著一種定義之下的關係:我是你的主人,我擁有你;你是我的主人,你擁有我。當然這概念乃是變形流動,絕非商品買賣般容易界定還有發票可拿。但無疑地那是一種謎樣的陷溺與攀附,仰賴一種絕對的任性與捆綁。婚姻相對於這樣的母子或是主畜關係那變態的沾粘於是就弱了---尤其對於社會責任上較為自由自在的男人。於是庄造被動地接受這樣的婚姻轉換,對於夫妻關係他完全沒有任何主動參與性。妻子弱他就欺侮,妻子強他就懦弱。而莉莉無關強弱。莉莉是「他的」,而且莉莉還是迷人的貓呢(看谷崎寫貓就知道他是真的很愛貓哪)。

於是無論誰與誰之間其實都是疏離的。只是一些關係之間給植入了豢養之名,一些則是母子另一些則是婚姻。豢養儘管看似比婚姻以自身慾望的投射之姿勉強取得了一點優勢,卻也在書末給完全地瓦解。企圖以母子關係為中心鞏固的家庭畢竟還是失敗了,以結果來說,新太太終究給舊太太搶走貓以分化他們夫妻感情的計謀打敗。而庄造為了那隻迷戀的貓直接間接將兩個太太在心態上都丟棄了,卻也換不回從前和莉莉的生活甚至莉莉一個溫存的眼神。而莉莉老了,曾經與庄造十年的感情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殘酷。她只需要一個安定而溫暖的主人,於是她這次終究沒有像上次被送走時,不顧一切地跑回庄造身邊。她認份而年老的溫存,應該就像庄造那年老的母親,在決定親手洗新媳婦最貼身的衛生帶時,所產生那種對安定渴求的純粹無感。

要說無情也是。但就說是無感吧。

於是就是那最後一個畫面。一個充滿方向張力的畫面。畫面裡年老的庄造母親與莉莉各自倨坐在她們不同的家,一個她們同時視為最後歸宿卻又充滿了危機的地方:前者是新媳婦的出走,後者是新主人不穩定的生活及寵愛。而新太太正負氣逃離庄造,庄造慌張逃離舊太太,舊太太奔向莉莉同時也奔向想像中的庄造。他們都各自奔跑著,一直還在路上。然而直到老了之後,儘管他們不再奔走了,會不會就像老去的庄造母親及莉莉,只不過是變成安靜地面對一切慌亂,卻仍然無計可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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